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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135、共此良夕(萬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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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蘭珠一挑下頜:“放就放!反正他們已經上過幾回刑,又被關了這幾個月,我沒什麽虧了!”

蘭芽輕輕閉了閉眼睛,無法忘記之前在虎子背上看見的那縱橫的鞭痕……她當時忍著沒在虎子面前再提起,可是不等於她忘了這筆賬。以後,有的是時間慢慢算。

瞧蘭芽不出聲了,愛蘭珠轉眸望過來:“第二個條件呢?”

蘭芽睜眼淺淡一笑:“現下還沒想好,暫且存著。等以後我想到了,再跟姑娘討。”

愛蘭珠冷哼:“還有這樣兒的!鐋”

蘭芽瞟過去:“……我們大明地大物博、物華天寶,姑娘沒見過的還多著。”

愛蘭珠聽懂暗諷,冷冷盯著蘭芽:“你不會當真只是個小小的長隨吧?話”

蘭芽咯咯一笑:“姑娘了不得,在西苑幾個月,原來不光忙著馴馬,而是已然將我們內官的品級都分辨明白了。”

愛蘭珠輕哼:“誰稀罕研究你們這些不男不女的?!不過是因為我們女真可沒你們這些閹人,我瞧著新鮮罷了。”

蘭芽暗自咬了咬牙。她也不喜閹人,更不喜這將好端端的男子活活零碎兒了、只為皇家王府內宅“安全”的舊制。可是這話大明自己人怎麽說都行,卻輪不到女真人以此為話柄,笑話大明。

蘭芽一哂:“誰說女真無閹人?那倒是姑娘有所不知了!我大明成祖皇帝駕前,就曾有位公公叫兀失哈的,恰巧就是你們女真人!”

蘭芽不理愛蘭珠一臉的尷尬,只朝天拱了拱手:“兀失哈公公與三寶太監齊名,都為我大明建下不朽功勳。你們女真住地的奴兒幹都司便是兀失哈公公一手創立,而大明與女真之間互通有無的互市,亦是兀失哈公公主張而開……”

“本人對兀失哈公公滿懷欽佩,並不以他是個內官而有半點唐突。不過我卻要強調:兀失哈公公的確是你們女真人。雖說是海西女真,而並非姑娘所籍的建州女真,不過那也同屬女真。姑娘難道說不是麽?”

愛蘭珠氣得一蹦:“你,你給我出去!我,我不想與你說話了!”

蘭芽抿嘴一笑:“那有勞姑娘現下就與我去啟奏朝廷放人吧……放了人,我自然便再不攪擾姑娘。”

愛蘭珠雖自己答應了,卻不敢獨自做主。她咬了咬牙,道:“你且等著,我總要與我的兄長們商量過。”

她的兄長們……蘭芽悄然攥緊指尖。倘若愛蘭珠是“黃金之女”,那她的兄長們就應當是……!

虎子之前說過,他爹袁國忠大人早給朝廷上書,說朝廷在西抗北元的同時,絕不可小覷女真的崛起。尤其是建州三衛的建州女真。

從前朝廷為了抵抗北元,對女真施行羈縻政策,賞賜頗多,一心安撫。這樣雖然能體現大明度量,可是長此以往,說不定反倒會讓該部認為大明耳軟心活,進而生出不臣之心來。只是朝廷兵力全都守衛北元沿線,沒有足夠重視女真。

蘭芽也覺得,若養虎成患,說不定北元還沒能撼動大明江山,而這看似寡民小部的建州女真,反倒成了肘腋之患,漸漸尾大不掉。

既然如此,蘭芽倒想去瞧瞧愛蘭珠的兄長們都是什麽樣的人。蘭芽遂道:“好,我隨姑娘走這一遭就是。”

蘭芽在門外等著,瞄著愛蘭珠進了那幾個漢子的房間。幾個人湊在一起嘰裏咕嚕說了半晌,其間那幾個漢子都先後轉了目光來瞧她。

她也都只當沒看見,依舊淡然立在廊下看風景。

只當中有一個,個子最高,也仿佛最有說話權的一個女真漢子,望過來的目光最是紮人。蘭芽忍不住回瞪過去,那漢子的目光卻也不閃不避,幽幽冷冷粘在她面上。

蘭芽忍不住做了個鬼臉。

少時愛蘭珠出來,冷哼一聲:“我的哥哥們已是答應了,你等著吧!按著你們大明的規矩,我們的文書只能先遞到禮部去,再由你們的禮部呈送給你們的皇上。具體要什麽時候才能放人,我可就管不著了。”

蘭芽一笑:“這個流程我自然比姑娘更清楚。”

禮部尚書就是鄒凱,蘭芽在來西苑之前已經與涼芳打了招呼,叫涼芳通知鄒凱。

蘭芽耐心等著,以為好消息最快也要明日午時前後才來,卻沒想到不過日斜時分,便已來了好消息。

虎子和趙玄被放出來,騰驤四衛的幾位掛名的勳貴代表朝廷又與女真人客套了一番。雙方皆說是誤會一場,切莫傷了和氣雲雲。

息風也在人叢中,卻並未多說什麽。蘭芽特地到息風眼前去,朝他拱了拱手:“多謝風將軍這些日子來對虎子的‘照拂’,來日必當報答。虎子拘禁多日,身上也有傷,我想帶他出門治傷,風將軍可有二言?”

息風冷哼:“蘭公子如今代替大人主持大局,公子的話,本將又哪裏敢有二言?”

“那多謝了。”

虎子一聽蘭芽要帶他走,便歡喜得什麽似的。

tang倒是趙玄才被放出來,懵懵懂懂上前便拜:“小人拜謝蘭公子,多虧公子搭救!”

虎子和趙玄回去更衣,趙玄這才用胳膊肘一拐虎子:“……敢情,原來那位蘭公子就是你夜夜夢裏叫著的蘭伢子!好威風!”

虎子心底早樂開了花,可是面上還得繃著,一副愁眉苦臉地道:“玄兒,你從前勸過我,不該喜歡他這樣的男人。”

趙玄尷尬地自己抽了兩個嘴巴:“呸呸呸,我從前那叫有眼無珠!哪裏想到蘭公子這樣厲害!虎子,我明白你為什麽會喜歡他了。”

虎子大大受用,卻還繼續矜持:“……你說過的,再怎麽好的男人,也比不上女人的溫軟柔滑。”

趙玄咳咳兩聲,左右看看,湊近來說:“……說句唐突的話,這位蘭公子相貌身段兒都不輸女人!”

虎子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,輕哼了聲:“還用你說?我早知道。”

趙玄登時來了壞想法,湊過來疊聲問:“你知道,嗯?你難道早就……”

虎子揮拳:“滾,別胡說八道!”說著早已面紅耳赤:“……我不過握過他的手。不過那柔若無骨、如冰似玉,便從那手上都明白了。他便是這世間最好的,從此我這心裏,哪裏還容得下什麽女子?”

趙玄也聽得神往,叭嗒叭嗒嘴道:“……他是個公公,不再是個男人。他比女子還美,倒也是有的。”

虎子被撞到了痛處,一皺眉:“這句話我當你無心。但只說過這一回就夠了,以後再別說起!”

趙玄自知失言,連忙自抽嘴巴:“虎子,我口無遮攔了,你別怪我。我沒有半點冒犯之意,他是你我的救命恩人,我永志不忘。”

虎子這才歡喜了,拱手與趙玄道別。

趙玄問道:“這一去,可還回來?”

虎子全不在乎:“我也不知,更不掛心。總之他叫我去哪裏,我便隨著他去哪裏。我這一生,總歸要陪著他,守著他,所有的腳步都只朝著他的方向罷了。”

虎子歡歡喜喜跟著蘭芽離了西苑,卻見蘭芽不朝靈濟宮去。

虎子便問:“咱們不回靈濟宮麽?”

蘭芽眨眼一笑:“不回。我給你定了天香樓的天字一號房,你去好好享受兩日。”

虎子一蹙眉:“為何不回靈濟宮?”

蘭芽便笑了,拍了拍他手背:“……咱們坐山觀虎鬥就好。”

兩日後,雙寶兄長唐光德果然悄悄給帶來了消息,說藏花已然日夜兼程趕了回來。

蘭芽咯咯一笑,告訴唐光德:“轉告你們賈魯大人,叫他這些日子替我小心盯著靈濟宮。至於宮裏怎麽鬧,都不用他管;他只需幫我盯好了外圍,別讓外人有機會插手靈濟宮就行——這當中尤其要幫我防範著紫府和仇夜雨。”

唐光德應下。

蘭芽又道:“而你暗下裏照應好雙寶和初禮……其它的,便由著他們去鬧好了。你們也松泛松泛,權當進戲園子瞧戲了。”

唐光德忙問:“那公子呢?公子又將何往?”

蘭芽掐了掐手指頭:“……我要下江南去。不過之前,我得進宮一回。”

這兩日來,虎子雖然名義上接受蘭芽的安排,在天香樓上“享受”。實則他這兩日只追著蘭芽,將這些日子來靈濟宮內外的事情都問個清楚。蘭芽知道他這幾個月被關著,對外界的消息簡直如饑似渴,瞞是瞞不住的,便小心剔除了極為關鍵的,將所有事體前後大概都說與了他聽。

當得知蘭芽此時處境的時候,虎子憂心得恨不能帶蘭芽遠赴天涯,離開這是非之地,連聲道:“真恨我當時不在你身邊!這些事,怎麽能讓你獨個兒扛!”

蘭芽淺淡一笑:“好,我聽你的。這回下江南查鹽案,我便要你與我同去,一路上保護我,可好?”

虎子像得了糖果的伢子,登時眉飛色舞:“當然好!你不要我保護你,還敢要誰?”

蘭芽只得嘆息著笑:“說的就是。這天下,誰能比得上虎爺威武呢?”

虎子搓著手紅著臉笑了大半晌,忽地一怒:“蘭伢子,你別以為這樣費心哄著我,我便不攔著你進宮!皇家宮宴,哪裏是你說想去就隨便能去的地方!”

蘭芽吐了吐舌,安慰道:“你放心,我有皇上賞賜的腰牌,可以內宮行走。趁著除夕宮宴,不會有人留意我的。”

虎子忍不住低吼:“你冒險進宮,只是為了去見司夜染一面?!”

蘭芽沒否認,輕聲認了:“咱們要下江南去了,這一走不知要多少日子。走之前,我總要去看看他,問他些話。”

說罷再補充一句:“總歸,都是公話,為的都是公事。”

虎子緊抿嘴唇:“難道不是他死了更好麽?蘭伢子,別告訴我,不過在他身邊一載,你救已然忘了滿門血仇!”

蘭芽清寧擡眸:“我自忘不了。可

是我也不會稱了那些貪官汙吏的願,不會讓他這麽就死了。我得讓他活下來,至少活到我有能力手刃他的那天。”

“我陪你去!”虎子起身攥住蘭芽手腕。

蘭芽輕輕推開:“你去不了……不過我相信你將來終有一日有資格進宮去,就像令尊袁國忠大人一樣,受賞國宴,威揚四方。”

虎子咬牙:“我發誓,定有那樣一日。屆時,我要你立在我的身畔;到那時你絕不會是為他入宮,你是陪我一起領受無限榮光!”

蘭芽含笑勸慰:“好,我等著。”

元旦前後,乾清宮將有數場宮宴。只有除夕宮宴,才是皇帝與後妃們的家宴。元旦當日是君臣共宴,元旦次日則是皇子與宗親們的筵席……蘭芽掂量著,只有除夕的家宴,因都是女眷,內外的防衛才能相對最弱。

況且,只有這一場,她才能見著梅影。甚至,是貴妃。

除夕午時剛過,整個乾清宮就忙碌了起來。司禮監帶領內官監、尚膳監等開始裝點大殿,布置金桌。

乾清宮幾個門全都魚龍般地進進出出,門上當值守衛的眼睛都瞧花了。輪到蘭芽遞牌子告進,當值的內侍便問:“你既不是乾清宮的人,又不伺候後宮哪宮主子,你今晚進乾清宮來做什麽?”

蘭芽是靈濟宮的人,平日各個門上的倒是都蠻客氣,可是今晚場合不一樣。今晚是皇家的家宴,就算是司夜染這樣的大太監,也絕無資格參加,於是靈濟宮的其他人就更無資格今日入宮。

蘭芽只好做了個揖:“伴伴不如查查檔,小的雖說是靈濟宮的人,不過日前皇上禦口親封的時候,卻沒說小的是‘靈濟宮長隨’,他老人家封的是‘乾清宮長隨’。所以小的也是乾清宮的人。”

那內侍倒有些意外,一邊查檔一邊跟身邊同伴嘀咕:“……萬歲不會說錯了吧?他一個靈濟宮的人,萬歲怎麽隨口封個‘乾清宮長隨’?”

旁邊那內侍一捂他的嘴:“哎喲,你不要腦袋了你,這話你也敢說!就算聖上本意也許不是這個,可是那可是禦口,說了什麽就是什麽的,誰敢更改?”

那內侍無奈,只好朝蘭芽揮了揮手:“你進去吧!”

蘭芽進去先跟著一起忙碌,眼前人影紛紛,耳中都是廊下的中和韶樂、大殿內的丹陛大樂的嚶嚶嗡嗡,她加了十二分小心朝乾清宮前後左右去找,卻也一時不敢確定司夜染究竟被關在哪裏。

終於熬到天色擦黑,各宮的妃嬪都暗派了自己的貼身宮女前來打探坐席安排,其它人都穿什麽服色等,一場後宮暗戰即將拉開帷幕。

蘭芽在門口瞄著,終於瞧見了梅影。

蘭芽幾乎歡呼一聲撲過去:“梅姑娘你可來了!”

梅影被嚇了一跳,連忙支開同來的柳姿,將蘭芽扯到角落廊檐下去問:“你怎麽在這兒?不想活了?”

蘭芽一笑,卻還是沒忍住,淚盈於睫:“今晚就是除夕了,是天下團圓的日子。我總不忍心讓大人今晚還孤零零一個人。我得來看看他。”

這一句話將梅影的眼淚也好懸給催出來,她深吸了幾口氣:“難得你還有這份兒孝心!原本我也是如是想,只是不知待會兒開宴了之後娘娘跟前離不離得開……你既來了,倒也方便了許多。”

梅影壓低聲音道:“開宴後,我想法子讓人送些酒菜進來。若我脫離不開,你便給六哥送去……你告訴他,我,我恨惦念他。”

蘭芽點頭:“姑娘放心,我定將姑娘的心意轉達。只是姑娘,我並不知大人被關在何處,還望姑娘指點。”

梅影傲然挑了挑眉毛:“我自然早就打聽明白了。”說罷朝角落一間最不起眼的廡房怒了努嘴。

蘭芽有點傻:“自鳴鐘處?”

之前絕沒敢想,原來司夜染被關在自鳴鐘處裏。

酉時,皇帝入場。

按例,今晚帝後當為主人,皇帝該與中宮皇後一同入場。可是皇帝進來時,手裏牽著的卻是貴妃的手!

而堂堂中宮皇後,竟然只跟隨在半步之後。明黃耀眼、點翠鳳冠的皇後,明明應該煊赫無雙,可是這時卻還要跟在貴妃後面,面上強顏歡笑。

所有人都暗自皺眉,卻也都早就習以為常。

自從皇帝登基以來,每年的除夕家宴,幾乎都上演著這樣的戲碼。從前皇上的發妻吳皇後,就是容忍不了皇帝如此,忍不住以後宮之主的身份杖責貴妃。結果皇帝一怒之下竟然廢去皇後——而彼時,吳皇後被冊封為後不過一個月。

有此先例,繼皇後王氏便學會了明哲保身,雖然貴為中宮,見了貴妃卻要稱一聲“姐姐”。之後再遇宮宴,即便強顏歡笑,卻也要笑得看似情真意切。

蘭芽在廡房廊檐下瞧著這一幕,也不由得暗自輕嘆。

終於熬到所有人都跟隨著皇帝進了大殿,裏面笙歌燕起,蘭芽才悄然挪向自鳴鐘處去。

禦膳房的小內監進來傳膳,出來的時候有意無意朝廡房這邊瞄了一眼。蘭芽便貓腰穿過廡門,瞧瞧湊過去。那小內監眼疾手快,朝排水口處扔過一包東西來。

蘭芽忙滾過去抱住了,再貓兒似的爬回到臺基上去,然後一路貓腰膝行,溜著墻根兒爬到自鳴鐘處窗口。

縱然今晚是除夕宮宴,可是乾清宮內外的守衛卻也沒放松了。就在周遭的一圈兒廡房廊檐下,也都幾丈便立著個紅盔將軍,手執金瓜立在幽幽暗影裏。而再遠處,則是佩刀的錦衣郎,那繡春刀就更是寒光閃閃……

不過不知是巧合,還是哨位安排的問題,自鳴鐘處所在的廡房角落左右倒是沒有安排侍衛,讓蘭芽得以安全到達。

來之前,蘭芽曾經跟虎子苦練了兩日的撬門壓鎖的“手藝”。虎子行走市井,這些本事都高明著;蘭芽學得也認真,只是不了解宮裏的鎖簧是否更難拆……卻沒想到,伸手一摸,那門上竟然壓根兒就沒掛鎖頭。

皇宮關人,果然與民間大有不同啊!

蘭芽一邊想著,一邊卻已被自己之前的用力過猛給坑了,整個人跟個皮球樣地直接滾進門去。中間兒被門檻給絆了一下,便摔得七葷八素。

房間裏沒點燈。這一點蘭芽倒是想到了。宮裏規矩嚴,今晚既是宮宴,便除了乾清宮大殿裏燈火如晝之外,其它不用的房間一律是不準點燈的,以免走水。

偏巧這除夕夜,外頭連月亮都沒有,眼前伸手不見五指,黑壓壓一片。

蘭芽只好坐在原地,等著眼睛適應黑暗。耳朵卻比眼睛先鮮活起來,遠遠近近聽到宛如海潮般泛起的鐘聲。丁零當,丁零當,金石撞玉一般,不甚刺耳,反倒柔和動聽。蘭芽漸漸分辨出來,即便這聲音並不止來自一座鐘,卻不吵不擾,反倒自成和鳴。

琴瑟和鳴,原本是文人們最崇尚的境界,卻沒想到今晚竟有幸聽見這樣的天籟。

可是卻有人在這樣美妙的和鳴裏,無聲地將房門推嚴。原本想借助門口篩進來的幽微燈光照亮,這一下就又什麽都瞧不見了。

蘭芽緊張地揪緊衣襟,卻也不敢說話——雖然知道司夜染被關在這裏頭,可是卻不敢確認這裏頭是否另有看守的禁衛。倘若有的話,她若貿然出聲,那就糟了。

兩人就在黑暗中僵持,誰也沒先說話。

倒是蘭芽手裏抱著的包袱裏,先按捺不住流淌出了些酒菜的味道來。蘭芽這才留意到,心下已是暗暗叫苦:原來是剛剛那一絆又一滾,已是不小心將那酒菜打翻。此時縱然不說話,可是那味道已然傳開,再難隱身。

她便輕咳嗽了一聲,打官腔問道:“司公公可在此間?”

要是有禁衛作答,她好歹還能裝作進來辦事的模樣,胡謅個什麽借口遮掩一番。

卻沒想到,並無禁衛的響動。

黑暗裏,依舊靜得讓人心都快要從喉嚨跳出來。

蘭芽深吸幾口氣,顧不得油腥,將包袱緊緊捉在懷裏:“大人,你不肯跟小的說話,就是還在怪罪小人,是不是?”

黑暗裏,終於簌簌有了一絲響動。隨著海潮般的鐘擺聲一同浮起的,還有那人身上再熟悉不過的香氣。若麝非麝,若蘭非蘭;比麝更清冷,卻比蘭香更飄逸。

蘭芽不知怎地,心跳驟急,便在黑暗裏緊緊閉上眼睛,努力抵抗這一刻的心悸。

又過了不知多久,也許洪荒,或者僅有一瞬。司夜染終於開口。卻又是一貫的清冷刺骨,有死一貫的慵懶傲慢:“怪罪?蘭公子,說笑了!我此時不過階下之囚,死活都要仰蘭公子鼻息,我又如何敢怪罪公子半分?再說,想要殺了我,本就是公子一直以來的心願。今晚除夕,公子想來報仇賀歲,原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
鐘擺聲遠遠近近地來,仿佛轟鳴在蘭芽心頭。

蘭芽忍了忍:“大人要怪便怪吧。這寂寞無涯的自鳴鐘處裏,心裏掛著些念頭,總比荒涼無著的好。”

司夜染冷嗤:“倒是不知,蘭公子準備如何送我上路?”

蘭芽咬牙,索性將手裏的包袱摜在地下,眼睛看不見便用手摸索著,將那酒菜都擺出來。裏頭裝酒的不是酒壺,是個方便遮掩的酒囊。前頭雖然灑了些,不過晃晃還能有大半囊。蘭芽便盲人一般,猜著他說話的方向,將酒囊遞給他去:“大人說得沒錯,小的今晚就是送大人上路的!小的倒要看看,大人敢不敢喝這囊鴆酒!”

“有何不敢!”司夜染冷嗤一聲,伸手來抓酒囊。

盡管在黑暗裏,伸手不見五指,可是他卻還是能準確地一把就抓住酒囊,毫不猶疑。他的袖緣輕輕滑過蘭芽的手背,蘭芽急忙松了手,心下又是震蕩不已。

聽他咚咚咚喝下酒去,蘭芽唇角勾了勾,便再將菜也都端出來。

是加了蓋子的食盒,卻已然翻滾得沒了囫圇形狀。蘭芽也顧不上什麽,索性伸手都給抓到了一處,攏了攏便遞給司夜染去:“痛快!鴆酒既已喝了,不如再嘗嘗這加了鶴頂紅與孔雀

膽二味的菜。一紅一綠,倒也鮮艷,正合今晚除夕之景,大人說是不是?”

司夜染傲然一笑:“蘭公子,難得你還會說幾句這樣中聽的話!”說罷抓過食盒,便是大嚼。

蘭芽不由屏息。一邊耳朵仿佛能聽見門外傳來的、大殿之上的宮宴咀嚼,一邊耳朵則是他的吞咽之聲……同為除夕宴飲,情境卻是這樣的迥異。

蘭芽收回心思,再緩緩道:“大人已經用過了這鴆酒,用過了這毒菜,便已到了鬼門關口。可惜大人內力深厚,藥力發作比普通人便要長些。趁此機會,大人不如也將有些話剖明白了告訴我吧。”

“正所謂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?”司夜染冷笑,“好。便遂了你的心願!你想問什麽?”

蘭芽抱著膝頭,幽幽道:“曾誠剛死當晚,賈魯到靈濟宮找大人。小的在半月溪窗外偶然聽見大人與賈魯的對話——當賈魯說曾誠已死時,大人卻說‘他早已死了’……”

司夜染輕哼:“不錯。”

蘭芽在黑暗裏捏了捏手指:“事後我從賈魯處得知,曾誠是死於蠱。而那蠱蟲是早就埋進曾誠臟腑裏的,只待需要時以引子勾動便可發作……再聯想大人說‘他早已死了’,小的不免聯想,原是大人早就猜到了曾誠的死因吧?”

“哼~”司夜染竟然綺麗一哼,聲音裏沒有憂色,反而全是得意:“這世上的事,想要盡數瞞過我司夜染的,還當真不多。”

蘭芽道:“大人之所以能看破,原因倒也簡單——大人是大藤峽人,早就深谙西南苗、瑤等部族人使蠱的技巧。”

“只是大人不肯提前說破,否則便又正中那下蠱人的下懷——讓外人認定,下蠱之人必是大人指使。”

司夜染道:“提前說與不說,此時也都已然被人利用了這一節。所以現在還說,還有何用?”

蘭芽搖頭:“……坦白說,小的倒不相信此事是大人做的。大人若想殺人,法子多著,自然不必用這種落人口實的笨法子……小的只是擔心,大人提前不說破,乃是為了保護這個真正下蠱的人!”

黑暗裏,片刻沈默。卻在沈默裏,仿佛竄出火苗來!

司夜染忽地一聲冷笑:“蘭公子,你想太多了!我本不想讓曾誠死,你該明白!若此,我又怎會替那下蠱之人遮掩?”

蘭芽蹙眉,坦言道:“這一節,小的也的確尚未參透,所以才來求問大人。不過小的想,卻也並非全無緣由——譬如大人猜到那兇手也是大藤峽人,於是大人出於同鄉之誼,這才故意替之遮掩?”

大藤峽雖然很大,大藤峽人雖然也很多,可是經過那一場大藤峽之戰後,能安然活下來的便已彌足珍貴。更何況,是這樣煌煌天下,竟然巧合聚到一處來的人?他若有袒護之心,才是情理之中。

蘭芽輕聲問:“大人是否可以告訴小的,那人究竟是誰?”

黑暗裏,桌椅一聲碰撞,緊接著司夜染一聲冷叱:“蘭公子,你未免太過自作聰明!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麽,我更無從給你什麽答案!”

蘭芽卻不想放棄,便道:“大人!此人身份事關曾誠之死,更關系到江南鹽案是否能順利告破!大人的心情,小的明白;小的也跟大人保證,倘若不是萬般無奈,小的定然不揭開那人的身份,而盡量循著那人為線索,找出其它人來!如非萬不得已,小的便保那人一命便罷!”

只有江南鹽案告破,才能讓司夜染逃脫一死。而司夜染倘若不肯交出那人身份,那麽江南鹽案便可能胎死腹中!

他難道真的肯用自己的命,去換那人一命?若只是個同鄉,值得麽?!

卻沒想到司夜染依舊只是輕輕一哼: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。蘭公子,我看你我早已話不投機半句多。時辰不早了,請你移駕。”

他竟然攆她!

蘭芽狠吸口氣,眼角竟然忍不住有了些水意。

好歹也是大除夕的,她費盡周折來看他,卻落得個被他催攆!

媽蛋,早知如此,她便不來了!何如守著虎子,好好地沽兩壺好酒,然後再叫兩個小菜,然後湊在暖暖的炭盆旁,讓他講講遼東那些壯闊的故事……如此守過一歲,該有多好!

“你……哭了?”

幽暗裏,他忽然遲疑著問。

蘭芽狠狠兒抹一把臉,嘿嘿冷笑:“是啊,是哭了。大人時辰不多了,藥力眼看著就要發作,我好歹也是要替大人哭一哭的!”

論狠心,她未必不如他!

司夜染那邊有沒了動靜,良久才幽幽說:“你還沒放棄曾誠的案子,也就是還不肯放棄江南鹽案?”

“當然!”蘭芽說起這個,心底便又是滿滿的熱烈:“我既然遇見這事兒,既然說了要管,便必定管到底!明天一早,我就下江南去。趁著那班貪官都在過年,我神不知鬼不覺便殺到他們近前去!”

司夜染哼了一聲:“……你不可自己去。你聽我說,你去找一個人,讓他陪你一路同行。”

蘭芽急忙推拒:“不用!我當然知道我自己手無縛雞之力,我早已找好了人!”

司夜染森然問:“誰?!”

蘭芽一咬舌尖兒,卻已來不及收回來。只好照實說:“我已救了虎子出來。他原是最妥帖的人,他陪我去!”

“虎子?哼哼,虎子……”司夜染忽地冷笑,卻說到一半不說下去了,仿佛已然耐心用盡,再無話題。

蘭芽跺腳起身:“算了,大人自享清靜吧,小的走了!”

擡步奔向房門,背後他卻忽然急匆匆問過來:“……這就說完了?將你的酒囊、食盒帶走!”

蘭芽一怔,方由那酒菜想起梅影來。心下自責,差點忘了梅影囑托的話。

蘭芽便停了腳步,沒有回身,只平板道:“差點忘了,還有梅影姑娘讓我轉給大人的幾句話……她說,她說她很惦念你……她說,她說叫你六哥……”

也不知怎了,當說到這些話時,她不由得鼻頭發酸。

六哥,同鄉……而她與他是什麽?仇敵!主仆!

蘭芽賭氣一般回身,在黑暗裏再去搜羅那些酒囊和食盒。他說得沒錯,她得都帶走,否則明早被人發現,豈不是留下罪證?

搜羅好了,鼻息間還縈繞著酒菜的氣息。她便又顫著指尖兒,從貼身兒的一個素面荷包裏,拈出一塊香來……

她將指甲將香塊掐碎了,狠狠地在地面上搓。清涼幽靜的香氣縈繞而起,不過片時已然將房間內的油腥氣都給蓋住了。

蘭芽便抱著包袱起身,直接沖到門口去,發狠再道:“我,我走了!”

這一去江南,不知是否能順利辦成事情。憑她的能力,要與江南多年盤根錯節的官員們群鬥,根本都不敢估算勝算……甚至有可能,她悄無聲息就被他們害死在江南,或者扔進運河裏去都可能。

她明早這一走,就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他一面,更不知能不能救得了他。

他卻還攆她!

他卻還說跟她話不投機半句多!

他還以為她今晚當真是來取她性命的!

媽蛋,是她蠢,是她活該!

傷透了心,她便用盡了渾身力氣,狠狠一拽門!

卻竟然沒拽動!

蘭芽大驚。

明明沒有鎖的!

鼻息卻有一絲幽幽香氣霸道襲來,手臂也被人不輕不重地捏住,耳邊傳來他該死地慵懶冷漠卻綺麗無比的嗓音!

“……你得說明白,你為何哭得這麽傷心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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